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張雄文:竹雞殤

來源:芙蓉   時間 : 2025-08-07

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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油菜花在屋前稻田鋪開金黃,與四野無邊蒼碧相映,勾出一幅重彩水墨畫時,村子靜美得常令我沉入癡呆,像古小說中被倩女勾去魂魄的男子。驀地,“滴水,快——”“滴水,快——”屋后大株山一串鳥音驟起,一連就是數(shù)十聲,急促、尖厲、悅耳,節(jié)奏鏗鏘鮮明外,最后一個音節(jié)還格外加重,發(fā)著拉長的顫音。這鳥音,將村子遼闊的安謐瞬間擊碎,也將我從癡呆中喚醒,卻又迅疾淪陷另一種沉醉里。

童年鄉(xiāng)居的日子,我時常與這不同于雞鳴雀噪的鳥音猝然而遇,感覺與村子一樣孤寂的心被這聲音緩緩融化,猶如跌落舌尖的棉花糖。

家鄉(xiāng)湖南冷水江一帶方言稱竹子為“丟子”,這種常在竹林、山地、灌木和草叢出沒,學(xué)名“竹雞”的鳥,便被村里人喚為“丟雞”。它們的叫聲,有時也被孩童們學(xué)舌為“丟雞,快——”“丟雞,快——”。

早先,我覺得“丟雞快”的擬聲頗神似。遙望大株山蒼翠深處,我常默然想,它們或許是在急急呼喚同伴動作快點吧?后來漸漸懂事,又接觸了些書本知識,才知“滴水快”的擬聲更合理,也更有內(nèi)涵。竹雞叫喚后,一般都會下雨,即“滴水”。北宋文學(xué)家張舜民的《打麥》詩寫道:“鹖旦催人夜不眠,竹雞叫雨云如墨?!敝耠u一叫,烏云沉沉卷積,大雨將至,說的即是竹雞這一特點。與張舜民同時代詩人梅堯臣的《竹雞》詩云:“泥滑滑,苦竹岡。雨瀟瀟,馬上郎。馬蹄凌兢雨又急。此鳥為君應(yīng)斷腸。”“泥滑滑”是竹雞的又一俗稱,也是因模擬叫聲而得名,明人李時珍《本草綱目》云:“竹雞,南人呼為泥滑滑,因其聲也?!贝凇翱嘀駥钡拇锁B一催促,天空便“雨瀟瀟”“雨又急”,說的也是“滴水”。另一位宋人劉宰則在其《開禧紀(jì)事二首·其一》詩中說:“泥滑滑,仆姑姑,喚晴喚雨無時無?!泵枘〉倪€是竹雞在聲聲呼喚下雨。兒時的我對竹雞叫喚后是否有雨興趣不大,湘中山區(qū)春夏之際原本多雨,屋場、村道、田埂上總是濕漉漉、滑溜溜的,踮著腳尖小心翼翼走過,往往仍是一身泥水。這雨是否果真為竹雞的神通所致,我也從未想過去考究,沉迷的是其鳴叫本身。

日子一長,我知道了竹雞的叫聲分公母,母者是“嘀、嘀”短聲,低沉而單調(diào),并不為我所喜,公者才是令我愉悅的“滴水快”。接連數(shù)十聲的“滴水快”也并不雷同,先是急促響亮,像繒帛撕裂于曠野;而后漸漸低沉,每聲的時間也逐漸拉長,仿佛音質(zhì)雄渾、雍容沉著的歌手;到最后,竹雞如樂隊指揮家手勢有力的收尾,鳴聲戛然而止,絕無拖沓,唯有空山與村莊四野似乎依舊飄蕩著悠遠(yuǎn)的回響。

我迷戀竹雞的鳴聲,卻從未見過它們的真容,哪怕掠過眼前的身影也沒有。山野茫茫,草木濃碧,它們“只在此山中,草深不知處”。好幾回,我獨自上山,悄然穿行林木間,撥開荊棘灌木,循聲而覓,竹雞的鳴叫總在可望而不可即的地方驟然中止,像斷弦的琴瑟。一次,在后山坡麥地里,我撥開濃密的麥稈,專注扯著豬草。這是村里小伙伴們未曾想到的一大片自留地,隱伏著綠茸茸鮮嫩嫩的鵝腸草等。我正為很快就能扯滿一籃,完成母親給我今天的任務(wù)而興奮時,兩米開外的麥地突然嘩啦作響,隨即一只大鳥撲棱棱而起,在麥子上方畫一道弧線,又降落在不遠(yuǎn)處的灌木叢中,再無蹤跡與聲響。它的出現(xiàn)倏忽,令我?guī)缀鮼聿患白龀鋈魏畏磻?yīng),而消失與沉寂也格外迅疾,似乎剛才一切只是虛幻的夢境。但咫尺之間,我真切看清了它的模樣:比家里的雞略小,一身五彩炫目的羽毛,艷如彩霞,拖著長長的尾巴,邊飛邊“咯咯咯”地叫。這是我與身形碩大的野禽近距離接觸不多的幾次之一,有著莫大的欣喜與遺憾。不過,它的身影與叫聲,讓我馬上斷定它不是竹雞,而是野雞。

野雞我曾遠(yuǎn)遠(yuǎn)見過。那時尚未有保護(hù)野生動物的說法,鄉(xiāng)間日子又多半清苦,便有了打鳥人。我家背靠大山,常有農(nóng)家漢子扛了鳥銃從門前過身,銃桿上倒掛著三兩只鳥雀。一次,我正在屋場上自個兒玩“四角板”,驀然聽到砰的一聲槍響,一只大鳥從屋后林木間慌里慌張躥出,鉆入屋場下水溝里的草叢,奔跑、掙扎一陣,沒了聲響。須臾,一個陌生漢子提著鳥銃氣喘吁吁跑了過來,問我看見野雞沒有。我才知剛才并未看清的大鳥是平常難得一見的野雞,心里頗不悅,便搖著頭。或許是出于對自己槍法的自信,漢子并未當(dāng)真,而是四處看了看,又順坡爬到屋場下,細(xì)細(xì)搜尋起來。不久,他在辣蓼草深處撿了野雞,不滿地回望我一眼,揚(yáng)長而去。我撒了謊,連細(xì)看一番野雞的機(jī)會都沒了,只遠(yuǎn)遠(yuǎn)見到掛在銃桿上的野雞沉甸甸的,尾巴老長,幾乎挨著了地面,像我沉甸甸的心。

為了一睹竹雞真容,我專程上了一趟二十里外的城里,用積攢許久的零花錢買了個望遠(yuǎn)鏡?;貋砗箢櫜簧闲跉?,興沖沖跑到屋后山里,趴在“滴水快”時常鳴奏的草叢,等待竹雞現(xiàn)身。約莫半個鐘頭后,左邊山坡響起了令人陶醉的“滴水快”,我急忙舉起望遠(yuǎn)鏡觀看。但鏡頭中除了蓊郁的松樹、灌木與草叢,一根竹雞毛也未見到。只有“滴水快”一聲緊接一聲,像琴弦上急促滑落的音符,似乎有意向我挑釁。正悵然間,鏡頭里出現(xiàn)了一只老鷹,急速滑翔而下。“滴水快”的鳴唱也瞬間中斷,一只比老鷹小的灰褐色禽鳥從灌木叢猛然躥出,拼命起跳撲騰,試圖逃出魔掌。然而一切都是徒勞,老鷹又一個穩(wěn)準(zhǔn)狠的俯沖,利爪一把扣住了禽鳥,犀利鷹嘴順勢朝它的喉嚨一咬。禽鳥一聲慘叫,再沒了聲息。隨后,老鷹單爪提著獵物,翅膀翩然一展,飛往了鏡頭外的某個山頭。我知道,一場興奮的饕餮大餐即將開始。

此刻,四周陷入死寂,再沒有往昔鳥雀歡快的鳴唱,更沒有其他“滴水快”聲音的應(yīng)和。除了志得意滿的老鷹,山間一切似乎都沉浸在被屠殺的驚恐與哀傷里,其中也包括心情沉重的我。我的望遠(yuǎn)鏡倍數(shù)不高,事發(fā)突然,距離又有些遠(yuǎn),并沒有看清楚慘遭毒手的禽鳥,無法確認(rèn)它是否為竹雞,但我想它一定就是竹雞。

此前,我在課外書中讀過一則關(guān)于竹雞被老鷹屠戮的寓言故事。野兔和竹雞一同生活在某個山頭,平時互相瞧不上。某天,一只獵狗闖進(jìn)山林,發(fā)現(xiàn)了野兔,興奮撒腿追逐起來。野兔急急竄逃,躲伏在了叢林深處。獵狗不依不饒,從野兔身上散發(fā)的獨特氣味找到了線索,一步步逼過來。危難之際,立在不遠(yuǎn)處灌木頂端的竹雞卻幸災(zāi)樂禍,嘲諷野兔:“你總夸你是飛毛腿,但從現(xiàn)在的形勢看,你的腿連竹竿都不如?!敝耠u嘲笑野兔時,全然不知噩運(yùn)正從天而降——一只老鷹銳利的鷹眼早盯上了它,一個俯沖,將它掠去做了點心。我不喜歡這則寓言,不知作者何故抹黑精靈般的竹雞。竹雞一定不會這般猥瑣和愚蠢,而是相反,否則鳴唱不會如此悅耳。但我從中知曉了竹雞并非總是想象中的自在與愜意,身邊布滿了危險。這次就驚心動魄目睹了一回。

此后,我始終未能真切一睹竹雞芳顏,只能長久沉迷在它獨具魅力的歌喉里。某年春節(jié)的前幾天,我在鎮(zhèn)上供銷社看到一幅售賣的年畫——徐悲鴻的《竹雞圖》,央求父親買了回來?!吨耠u圖》與竹雞無關(guān),一片竹林下立著一只傲然的雄雞而已。畫面構(gòu)圖簡約,重點刻畫雞冠與尾巴,冠紅如火,尾黑似漆,在粗與細(xì)、紅與黑的對比中呈現(xiàn)一種平安和諧的氣氛。父親很滿意,說我到底讀了幾年書,眼光不錯,“雞”諧音“吉”,寄寓“吉祥如意”,“竹”則諧音“祝”,寄寓“長青平安”,二者結(jié)合,便是表達(dá)過年“祝福平安大吉”的美好愿望。我后來才知,徐悲鴻構(gòu)畫前確有此意,說:“竹用以象征正直,雞能報曉,所謂‘雄雞一聲天下白’。合起來在中國老套說做‘竹報平安’?!逼鋵?,我執(zhí)意買年畫,并未想這么深奧,只是覺得“竹”與“雞”的構(gòu)圖,能撫慰未曾見過竹雞的我而已。如果《竹雞圖》有吉祥之意,那竹雞也必定如此,我為父親的詮釋開心了許久。這幅年畫也和竹雞“滴水快”的鳴唱一道,藏在我心底許多年。

16歲以后,我上高中,念大學(xué),參加工作,都在城里,離老家愈來愈遠(yuǎn),后來還長飲湘江水,定居湘東一座城市。母親和弟妹們也跟著在煤礦上班的父親農(nóng)轉(zhuǎn)非,遷居靠城的礦山,老家房子幾近廢棄,我便再也不曾聽過竹雞的鳴叫。但它的鳴聲,像一首兒時讀過的詩章,偶爾會從記憶深處被悠悠勾出,依舊清新悅耳,令我久久咀嚼,回味不已。

數(shù)十年后,我又一次真切聽見了竹雞的鳴叫。

岳父母家在湘南的南岳后山腳下,四周接南岳雄壯氣勢,聳峙著綿綿峰巒,遠(yuǎn)比我老家的山丘陡峻。山上林木茂密,多楠竹、松樹與杉木,翠色滿目。生長于山區(qū),我格外喜歡此處彌漫的濃濃山野氣息,似乎重新回到了童年。起初,因先要乘火車到衡東,再轉(zhuǎn)兩次汽車到衡山新橋鎮(zhèn)上,再坐啪啪車(微型貨車改裝的客運(yùn)車)到村部,最后幾公里土路,還需岳父或姨妹夫開了摩托車接送,極為不便,因而我與妻兒重要年節(jié)里才去一趟。后來,我買了小車,一條南北向橫亙山嶺間的S61(許廣高速),貫通了我所居的城市與南岳,不過兩個多鐘頭路程,湘南鄉(xiāng)間也都實現(xiàn)了“村村通”,修了平整的柏油或水泥路。于是,我便沒了年節(jié)的概念,雙休日也常去岳父母家。

“滴水,快——”“滴水,快——”……那個暮春時節(jié),四野滴翠的日子,剛到岳父母家屋場上,一旁山上的竹雞鳴聲便急切響起,像一首歡快、激越又隆重的迎賓曲。于我,則熟悉而親切,如他鄉(xiāng)遇故人,瞬間呆住了。

“山上竹雞多呢?!币堂梅蛐∥?guī)讱q,長居鄉(xiāng)間,以替人維修家電生活,往日與我的共同話題不多。說到竹雞,他頓時眉飛色舞起來,我們之間也第一次沒了任何隔阻。聽說我還未見過竹雞,他臉上現(xiàn)出惋惜,又有些自得,說,竹雞比家雞小,和鷓鴣相似,尾巴很短,體重一般二兩五左右,常常一家子好幾只甚至十來只結(jié)伴活動。它們很講規(guī)矩秩序,在山林間排成單行隊形前行,四處尋找食物,吃雜草種子、蔬菜葉、嫩芽、小山果……不過,它們最喜歡的是白蟻,所以鄉(xiāng)里說:“家有竹雞啼,白蟻化為泥?!碑?dāng)然,蚯蚓、蜈蚣等也是它們口中的美味。

姨妹夫生于斯長于斯,見過不少竹雞,對它們自然早爛熟于胸了,我聽得興致盎然,眉宇間露出欽佩之色。他受到鼓舞,又滔滔說開了。竹雞的羽毛有變色功能,能與周圍環(huán)境融為一體,像作戰(zhàn)部隊的迷彩服,很難被發(fā)現(xiàn)。它們其實并不很怕人,若無特意侵犯打擾,能在離人三至五米的地方自在活動,比如覓食或打斗。竹雞不善飛但善走,一天內(nèi)能邊叫邊走幾公里,只有受到驚嚇時才驟然起飛一陣,速度很快。天黑時,它們會飛到樹上歇息,天剛蒙蒙亮,就馬上下樹活動。

“它們?yōu)楹蜗矚g叫?”我念念不忘的還是“滴水快”的聲音。

“和其他鳥兒一樣,應(yīng)該是一種領(lǐng)域行為?!币堂梅蚋咧挟厴I(yè),也算是山里的讀書人,又精明能干,格外肯鉆研,喜歡動腦子,無師自通修理的家電,常令鄉(xiāng)鄰們夸許不已,回頭客極多。妻有三姊妹,妻和舅子都念大學(xué)跳出了農(nóng)門,長年在外地工作,剩岳父母兩個老人在家,多靠姨妹和姨妹夫照顧。家里有換燈泡、修東西、搬家具類的活,一叫姨妹夫,他馬上就趕到,很快麻利辦好。他對自己感興趣的竹雞,當(dāng)然也十分投入與在行了。

姨妹夫望著淡淡白云下的山巒,說,立春前后,竹雞開始發(fā)情求偶,公鳥用高亢熱烈的叫聲吸引母鳥,同時也威懾同伴不得覬覦;母鳥為取悅公鳥,也柔情萬種,縱情和鳴。求偶成功后,竹雞的鳴叫更多的是示威,不許第三者踏入自己的山頭。也有強(qiáng)敵偏不信邪,硬闖山頭,竹雞夫妻便怒發(fā)沖冠,拼死捍衛(wèi),結(jié)局或大喜或大悲:來犯者若是公鳥,丈夫挺身而出,斗得你死我活,假如勝了還好說,入侵者乖乖走人,若不幸戰(zhàn)敗,山頭和妻子便都?xì)w屬了強(qiáng)敵,自己只能灰溜溜地逃走,另找山頭;來犯者若是母鳥,妻子便憤然而前,拿出全部本領(lǐng)與氣力相搏,誓死分個高低,落敗后落荒而走,山頭和丈夫也就歸屬了別人,只有戰(zhàn)勝對手,才能保持原來的生活狀態(tài)。奇怪的是,無論公鳥還是母鳥迎戰(zhàn)時,妻子或丈夫都作壁上觀,不管親疏,誰都不幫,似乎十分公允。

我傾耳而聽,十分入神,對這些叫聲里的悲歡離合,不免訝異而嘆。此前,我聽過竹雞尤其是公鳥的確好斗,一些地方過去便盛行“斗雞”,用斗竹雞的勝敗來賭錢。前人所說的“斗雞走狗”,或許也包括了竹雞。至今,這些地方承接傳統(tǒng),依然有飼養(yǎng)“竹雞”斗雞的活動。飼養(yǎng)竹雞是一項漫長的精細(xì)活,從幼鳥開始,主人便將其裝入小竹簍,時刻別在腰上,一是助其保暖,二是讓其聞慣主人的氣味。竹雞成年后,便一步不離守著主人,永遠(yuǎn)不會擅自飛走。但我未想到的是,竹雞在山林間便如此好勇斗狠,且勝敗的結(jié)局有著云泥之別。

“看來,竹雞夫妻間的感情并不深啊,戰(zhàn)敗便拱手讓人?!蔽倚Φ?。

姨妹夫笑了笑,又正色說,那倒不是,它們鳴叫求偶對上眼,配成夫妻后,日夜相守,十分恩愛。覓食時,夫妻倆稍稍分開,各自搜尋目標(biāo),但一般不會相隔太遠(yuǎn)。不見的時間稍長,它們就會展喉高叫,尋找另一半,聲音里滿是關(guān)切。它們還很懂得分享,丈夫發(fā)現(xiàn)美味,會不斷呼喚妻子,妻子也一樣,想著讓對方先嘗。到了晚上,夫妻倆飛上同一根樹枝,并肩而眠。若是冬天,凍風(fēng)時作,寒意相逼,它們還會緊緊偎依,彼此取暖。山上天敵很多,它們也格外警醒,夫妻倆和孩子們歇息時,會安排放哨者。暗夜里,哨兵瞪了眼睛,豎起耳朵,隨時準(zhǔn)備以嘹亮的叫聲示警。

我又聽得入了迷,為自己剛才的淺見陋識而愧疚,深覺竹雞有情有義,且聰慧靈泛,心里又多了一份喜愛。另外讓我豁然的是,它們曾令我迷醉的叫聲,與下雨原來并不相干。

又一個春末,姨妹夫忽然打來電話:快過來吃竹雞肉,我抓了好幾只!

我聽了多年的竹雞鳴叫,卻從未想過它也是一道食物。順手翻了一下《本草綱目》等古書,說竹雞還是一味良藥:味甘而性溫,能補(bǔ)益心神、健腦益智,主治脾胃虛弱、消化不良、大便溏泄、痔瘡等。我倒不是向往這道食物和良藥,而是想見見竹雞真容,便欣然答應(yīng)了姨妹夫。

跨過幾個縣市,我驅(qū)車趕到姨妹夫家,竹雞卻已被開膛破肚,燉在了鍋里,本來面目我依舊不曾見到。鍋里放了桂圓、紅棗一類東西,湯汁黑乎乎的,竹雞肉也褐中帶紅。或許突然想起了它們的叫聲,盡管姨妹夫殷勤相勸,我也毫無食欲,隱隱有不能見到竹雞真容的惋惜。

“怎么抓到的?”想到竹雞的機(jī)警,我頗好奇。

“竹雞性旺,抓住了它們好斗的弱點?!币堂梅蛐πφf。原來,他早年就是業(yè)余獵手,像我老家當(dāng)年的打鳥人一樣,結(jié)婚后忙于修家電,維持一家人生計才收手,無怪乎對竹雞了解頗深。因為我對竹雞的興趣濃,也勾出了他的興致,開始重操舊業(yè)。姨妹夫說,村里有老輩人傳下來的抓竹雞技藝,方法很多,但主要是用雞媒或用冷套,冷套是“守”,雞媒是“攻”。雞媒就是用竹雞做“媒子”,也就是帶上經(jīng)過訓(xùn)練的竹雞上山,在其前方裝上棕套或設(shè)下別的陷阱,然后拍打竹雞,讓其發(fā)出各種叫聲,誘捕或情動或憤怒而前來相會、打斗的野生竹雞。

沒想到我陶醉過的“滴水快”,還能讓竹雞丟了卿卿性命,美好的東西不一定有美好的結(jié)局,正如古人所說的“紅顏多薄命”,我一時感慨良久。多年后,我翻閱宋人洪邁的《容齋隨筆》一書,才知古人早知曉竹雞好斗的習(xí)性,也想出了以“媒子”誘捕之法。書中說:“竹雞之性,遇其儔必斗。捕之者掃落葉為城,置媒其中,而隱身于后操罔焉。激媒使之鳴,聞?wù)?,隨聲必至,閉目飛入城,直前欲斗,而罔已起,無得脫者,蓋目既閉則不復(fù)見人。”看來,竹雞自古便命途多舛。

“不過,我現(xiàn)在用的是電媒,網(wǎng)上多得很?!币堂梅蛘f。電媒是一種無線遙控戶外MP3播放器,能播放竹雞各種叫聲,免去了訓(xùn)練雞媒費時費力的辛苦,且所需應(yīng)有盡有。說著,他麻利打開桌上電腦,點開網(wǎng)頁,果然有可供下載的竹雞各種叫聲錄音,與真聲無二致。先前,我還惆悵久居鬧市,難得聽竹雞鳴叫一回,不想得來全不費力,哪天得下載一個“滴水快”做手機(jī)鈴聲。

“抓竹雞,光有電媒還不行,得慢慢摸索經(jīng)驗?!蔽腋锌F(xiàn)代人比古人狠得多,手段無所不用其極,有了電媒,恐怕山上竹雞都在劫難逃時,姨妹夫微笑說。他看來頗下了一番苦功,張口就是“引山”“找堂”“布堂”一類專業(yè)術(shù)語。對我而言,又頗似《智取威虎山》里土匪的黑話。

第二天早上,天空陰沉沉的,灰暗鉛云壓住山頭,幾乎挨著林木的頂端,大概什么時候就有一場雨來了。吃過早飯,姨妹夫提了電媒等工具,興沖沖邀我去沖里抓竹雞。我稍猶豫了一下,終究格外想見見從未謀面的竹雞,點頭應(yīng)允了。

他所說的沖,是在南岳余脈的深山更深處,沿山溝一直往里走。到?jīng)_里時,原本散落山間的自然村人家,多半已遷往新橋鎮(zhèn)上,不多的田土早恢復(fù)最初的模樣,長出了林木雜草,分外葳蕤繁茂。偶爾,能見到草木藤蔓掩蓋,已坍塌多時的土磚瓦房殘跡,令我驀然想起“兔從狗竇入,雉從梁上飛。中庭生旅谷,井上生旅葵”的古句。一路有叮咚作響的山澗相隨,不知匯聚了多少座山頭的清泉,掬一捧,清甜沁人。澗水淌十來里出山后,流入新橋鎮(zhèn)上的涓水,再逶迤幾十里,在湘潭縣境內(nèi)匯入湘江。

我立于一株楓樹下,展目四顧,四周峰巒層疊,奔淌著無窮翠意,林木蓊蓊郁郁,這個季節(jié)才有的芬芳直撲口鼻??諝庀癖涣帜净ú葸^濾一番,格外清新爽人,足以洗蕩整個肺腑。我不由得再三贊嘆、感慨,心想,人跡已渺遠(yuǎn)的此處,的確是野生動物的天堂。

我發(fā)著呆,漫無邊際遐想時,姨妹夫早已風(fēng)風(fēng)火火,獨自去一處山腰“引山”“找堂”了。為了不讓竹雞警覺、發(fā)現(xiàn),我被遠(yuǎn)遠(yuǎn)留在山腳,只看到一層層蔥綠與叢林上方的陰云,根本找不著他的影蹤。一會兒,“滴水,快——”的叫聲尖銳響起,緊跟又是“嘀、嘀”短聲,另一處山頭也迅疾傳出了悅耳的“滴水快”,清幽的山?jīng)_像投入一塊石子的平靜湖面,一時被激活,水波一圈圈蕩漾開來。但我尖著耳朵,依舊無法分辨哪個是電媒、哪個是真的竹雞。

過去個把鐘頭,山上又響了一陣各種節(jié)奏的竹雞聲,復(fù)歸平靜后,姨妹夫笑嘻嘻地出現(xiàn)在了眼前,手中除了原來的電媒、繩套,還多了兩只裝入網(wǎng)兜的大鳥。

想望數(shù)十年,我終于見著了夢里多次現(xiàn)身的竹雞:頭扁似蛇,眼突喙尖,褐色羽毛,雜有黑白小斑點,前胸腹呈金黃色,也有雜色小斑點。與它們?yōu)趿锪锏难壑閷σ晻r,我感覺到了無比委屈、憤怒,心里猛然一沉。須臾間,我又想起那一串串令兒時的我著迷的叫聲,臉上已沒了絲毫收獲的驚喜,滿是憐憫之意。

姨妹夫興奮地走在返回的路上,話格外多,都是回顧捕捉的細(xì)節(jié),像“記得當(dāng)年草上飛”,不停回憶戰(zhàn)場往事的猛士。我一路沉悶著,鮮有附和,幾次有請求他放生的沖動,但看著他得意的笑臉,始終未能開口。這時,天空忽然飄起了細(xì)雨,荒野上無處可躲,我們被淋了個精濕。我又猶疑了:莫非竹雞喚雨還真有其事?

此后,姨妹夫依然常去沖里,但我再也不曾跟他進(jìn)過山。

又過了一段時間,我得知,竹雞受國法保護(hù),雖不屬國家一、二級或重點保護(hù)動物,僅是三有保護(hù)動物,即“有重要生態(tài)、科學(xué)、社會價值”的陸生野生動物,且僅有棕胸竹雞和灰胸竹雞才列入國家公布的保護(hù)名錄,但包括所有竹雞在內(nèi)的野生動物已受到相當(dāng)?shù)淖鹬?。地球上所有生命與山海林地都屬一個生命共同體,正如“地球上最后一滴水,將是人類的眼淚”,地球上最后一個人的伙伴,或許將是自己孤獨的影子。保護(hù)生態(tài)和諧,拒吃野味已漸漸成為共識。我為曾隨姨妹夫進(jìn)山,讓“滴水快”的鳴唱消失在沖里而自責(zé),但醒悟有些過遲。再見到姨妹夫,我不再談捕捉的話題,甚至委婉相勸:不要與竹雞為敵。

姨妹夫聽進(jìn)去了多少,我不得而知。他的電媒和繩套依然在,但不再叫我趕過去吃竹雞了。

又是一個暮春。那天晚上,扯天扯地的電閃伴著震耳雷鳴,有著非同往日的嚇人,暴雨嘩嘩啦啦傾瀉了許久。雨水稍停時已是近10點,妻的手機(jī)突然響了。她接過后,驚叫起來:什么時候的事?

等妻放下手機(jī),我忙問怎么回事。她滿臉悲戚:外甥女打的電話,說她爸去涓水河里電魚,失蹤了!我如遭電擊,剎那間蒙了!

原來,姨妹夫大概嘗到了抓竹雞的甜頭,又盯上了涓水里的野生魚蝦。他網(wǎng)購了簡陋的鐵皮小船、電捕魚器,時常出沒在涓水的波濤之上。一桶桶野生魚蝦,隨便擺在鎮(zhèn)街邊,都頗受歡迎,很快便被一搶而空。他也漸漸上了癮,樂此不疲。今天黃昏時,天已下大雨,野外漆黑一團(tuán)。一位鄰居笑嘻嘻地進(jìn)門,邀他去電魚。他正在吃晚飯,大概又有幾天沒去了,一聽大喜,放下碗筷就走,姨妹怎么勸也沒能拉住。

兩人頂著風(fēng)雨來到河邊,河水已漲了不少。姨妹夫先上船,腳底一滑,倒在了船的一側(cè),船失去重心,又兼雨急浪高,瞬間側(cè)翻。他并不善水,隨急流漂了一陣,幾個沉浮后,便不見了蹤影。

姨妹夫素來聰穎、細(xì)心,這回竟未穿往日常穿的救生衣。鄰居尚未上船,見他掉入水中,居然不施救,慌慌張張跑回來喊人。等幾個精壯漢子再去時,黑魆魆的天幕下,河面只有咆哮、湍急的水流,其余空空如也。

大家先還抱著僥幸心理,聚在姨妹夫家,等著他突然現(xiàn)身的奇跡,但已過去三個多小時,漸漸絕望了。

我心里一緊,知道情況不妙,忙開車帶著妻兒往姨妹家趕。一路上,風(fēng)雨交集,我一面小心開車,一面暗自祈禱姨妹夫千萬別有事。到家時,岳父母、姨妹夫的父母兄弟、左鄰右舍都在,人人臉上布滿焦急與惋惜。姨妹早已哭暈,歪倒在凳上。不遠(yuǎn)處的涓水驚濤拍岸,雨水依舊滂沱如注,大家毫無辦法可想,只能干等著天亮。這天晚上剩下的幾小時,我都在彷徨中度過。窗外雨水淅淅瀝瀝,沒完沒了,我無端想,這雨,是竹雞喚來的嗎?

曙光熹微時,雨終于停了,大家都忙碌起來。我跟人趕到了出事的河邊,岸勢陡峻,長滿帶花的各種雜草,只有一道斜坡通往河中。姨妹夫的船很小,最多坐兩人,平日收在家里,要用時才扛到此處。斜坡上有拖曳小船下水的痕跡,還有幾個泥濘中的深腳印。河水翻著濁浪,滾滾而下。涓水原本很淺,后來下游十幾里處修了堤壩,才深達(dá)兩三米。遠(yuǎn)處山巒起伏,隱隱傳來竹雞“滴水快”的叫聲。我聽出的不再是歡快,而是無盡的悲愴。

下午,姨妹夫的兄長與鄉(xiāng)鄰們終于找到了他。他沉入水底,浸泡多時身子浮腫后才浮了上來,被堤壩攔住了。若無這堤壩,他或許已漂到湘江了吧?靈堂設(shè)在姨妹夫家的屋場上,我歇在岳父母家,沒能再見他一面,等他被裝殮后才到靈前拱手作揖。

祭祀時,是剛懂事的兒子代我們?nèi)夜虬?。一個須發(fā)皆白的道士咿咿呀呀的唱腔里,我忽然涌出歉意?;蛟S,當(dāng)時若非因我對竹雞感興趣,一直忙于修理家電,一年收入不菲的姨妹夫也就不會重新勾起沉寂的捕獵往事,更不會興致勃發(fā),又推廣到了上涓水電魚。

幾次婉勸他不要為難竹雞時,我已讀過一則題為《“三有”動物竹雞 同樣受法律保護(hù)》的新聞:為貪販賣之利,某地有兩人趁夜色攜帶獵捕工具悄悄進(jìn)山,使用電子設(shè)備播放竹雞叫聲引誘竹雞靠近,使用弓弩進(jìn)行捕獵。短短兩三個小時,兩人便捕到8只野生竹雞。但在“收工”返家途中,被埋伏的民警逮個正著。隨后,依據(jù)野生動物保護(hù)法,這兩人被處以行政罰款3萬余元的處罰。我想姨妹夫并非以捕捉販賣盈利,又礙于親戚情面,未將如此嚴(yán)重的后果告知過他。

更重要的是,這些年來,人類曾經(jīng)富饒的母親——地球病了。伴隨工業(yè)化的進(jìn)程,人類在創(chuàng)造無數(shù)物質(zhì)財富的同時,加速了對自然資源的攫取,打破了地球生態(tài)系統(tǒng)平衡,人與自然種種深層次矛盾不時顯現(xiàn)。地球臉色慘白,痛苦呻吟。在東方大國,在湖湘大地,莫不如此。唐詩宋詞里曾“萬壑樹參天,千山響杜鵑”或“小橋流水人家”的家園,日漸傷痕累累:森林萎縮、土地沙化、湖泊污染、河流淤塞甚至陷入枯竭……姨妹夫雖然捕捉的是竹雞與河魚,卻是人類瘋狂攫取的一個縮影——用電媒捕鳥和“絕戶網(wǎng)”一般電魚。但我先前內(nèi)心深處一直覺得不過是幾只鳥而已(盡管是我沉迷多年的竹雞),上升不到人與自然和諧共生之路的高度,因而雖然婉勸過姨妹夫,力度卻遠(yuǎn)遠(yuǎn)不夠。事實上,我沉迷竹雞“滴水快”的鳴唱,正是沉迷人與自然和諧的樸素圖畫,卻不知全力阻止姨妹夫?qū)@幅圖畫的戕害,最終讓憤怒的自然反噬了他??梢哉f,姨妹夫的死,我也有不小的責(zé)任。這么想著,我的哀戚又從心底綿綿涌了上來。

姨妹夫的靈柩上山時,因當(dāng)?shù)仫L(fēng)俗,我未能前往送行。他被安葬在那回誘捕過竹雞的沖里,我想,他或許會化為一只竹雞,填補(bǔ)已空缺的“滴水快”鳴叫吧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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